90后动画制片人唐礼是中国动画行业的老兵。他记得，2016年铅元素动画拿到2500万的天使轮投资后，他带着团队到日本拜访动画工作室，那些资深日本动画人看着只有26岁的唐礼，一脸惊讶，在日本动画业界，这个年龄很难成为公司负责人。
那一年，中国动画电影《大圣归来》拿到9.56亿票房，在那之前，票房能过亿的中国动画电影屈指可数。《大圣归来》的奇迹让观众看到，原来动画片也是适合成年人看的，更多的投资人看到国漫的商业潜力。于是，参与制作了《中国惊奇先生》《一人之下》的铅元素，成了当年第一批被资本青睐的动画工作室。
如今，《哪吒2》成为全球动画电影冠军。对动画市场来说，十年前掀起的那股“国漫崛起”浪潮再度来袭。在动画行业深耕十多年的唐礼，期待的是更多具体而细微的变化。
他相信《哪吒2》的爆火可以让观众看到中国动画的实力。更重要的是，像他这样的从业者的生态将真正被关注，动画产业也将迎来更多机遇。
从漫画少年到创业沉浮
跟很多动画人一样，唐礼最初受到动画的吸引，始于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的《大闹天宫》等动画片。中学时，日本动漫进入他的视野，尤其改编自日本漫画家岸本齐史的同名动漫《火影忍者》，颠覆了“动画是给小孩看的”观念。
生在重庆的唐礼，父母在外地工作，他独立得早，也可以自由选择热爱的事情，不受干预和约束。他记得小时候把墙壁都画满，周围人说他太淘气，父亲过年回来反而夸他有画画天赋。
在重庆工商大学影视动画学院动画制作专业读书期间，唐礼就是一个不安分的人，但在动画的学习上，他又非常坐得住，他敢肯定，自己是在学校动画工作室里待得时间最长的学生。带着同学做设计图，挣了不少生活费，同时也种下了创业的种子。
大学毕业，他进入了电视台少儿频道的制作公司，负责动画制作。这份安稳的工作，他干了一年多就辞职了，理由也有些任性，他想做给成年人看的动画。
在唐礼心目中，好的动画片也应该是一部深刻而有内涵的故事片。比如新海诚的动画片聚焦爱情与成长，主角不断认知和突破自我，观众观影的同时，也会反思自己的人生。宫崎骏的主题更加多元，既有人与自然、人性关怀，也有反战与和平，一部简单的动画片背后，是人性的善良、勇敢与成长。迪士尼的动画片则可以让一家老小都围着电视机开心地笑两个小时。
21岁离职，22岁创业，启动资金是父母资助的。“本来是留给我买房结婚用的钱。”唐礼说，2014年正好有一波大学生创业的浪潮，加上父亲和舅舅都是自我打拼，他的人生里从没有考公务员、追求稳定这种路径，当他冒险去追求梦想时，家里也没有任何意见或阻碍。
创业一开始就遇到挫败。开始做动画工作室之前，他从宣传海报看到年货展销会的商机，将几十万投进去，想试水一次生意，结果赔个精光。尝试过一次不务正业，他更加坚定自己必须做好动画的决心，“只有失败，才会让浮躁的心安静下来。”
钱没了，只能以最低成本创业。他回到母校，以低价淘到几台学弟毕业不想带走的旧电脑，通过老师和前辈的介绍，开始接活。
“那时候做的活不少，我手快，完成得也好，就是赚一些外包的辛苦钱。”唐礼说，2014年算是中国动画又一个黎明时期，电视动画持续走低，网络动画开始兴起。
中国对动画产业一直有政策扶持。2004年，国家建立扶持动画生产专项资金，每年投入1000万用于电视台动画生产，2006年，又拿出2亿元专项款用于扶持原创动漫。但补贴也催生出一些只追求数量的低质量动画，抄袭现象和资源错配，造成动画产能的虚浮。
唐礼明显觉得，到2014年，国家调整政策，补贴减少，在互联网动漫还未兴盛的时期，中国动漫行业经历了一段低谷。
那段时期同样是他动画生涯的低谷，工作不少，但收入不高。“有一次连续加班一个月，经常是凌晨4点睡，早上8点起来接着画。”当时，他能开给动画师的工资只有2500元，即便只有三四位动画师，即便每个人加班加点卖力画，也赚不到钱。最难的时候，高中同学把父母给的嫁妆钱都借给他发工资。
“那时候我想得很清楚，动画这件事，我是要干一辈子的。”那时候的他不到25岁，他觉得，假如自己做动画能做到70岁，即便前面5年都在吃苦，都在赔钱，但是放在一生的时间线来看，也是可以承受的，“我相信后面还有很长的路要走。”
他每天埋头画原画，看到自己的技术不断增长，“当你的项目接得多了，人物画得越来越好，片子也做得越来越对，你知道，自己是在成长，而不是停滞。技术提升带来的获得感，会让你一直保持信心，某种程度上，这种快乐比赚到钱还让人开心。”
2014年至2016年，面向青少年的国漫番剧《中国惊奇先生》播出，这部将玄幻灵异和都市侦探元素融合的国漫，以全网突破15亿播放量的数据，成为当时热门的国产动画。背后的核心制作团队铅元素，也受到资本青睐，一夜崛起。
“我们是第一批估值过亿的动画公司，比中了500万的大奖更难以想象。”回忆起那个突然爆火的时刻，唐礼说，那确实是动画生涯的一个高光时刻。他和合伙人数着2500万的数字，觉得非常神奇。
小小的工作室变成了一家公司，他们找了更大的办公室。“开会看着办公室挤满了人，所有的人都需要你的安排才可以有效工作，压力一下就代替了刚融资的兴奋”，唐礼说。这时，他开始思考怎么站在更高的视野去做动画。
助力基层动画师群体
“专业、专心、专注”，是唐礼在铅元素转型为一家正式的动画公司时，提出的slogan。
那个趴在桌上一画就是十几个小时的年轻人，从单一的世界跳脱出来，开始思考公司乃至动画人的未来。
融资给他带来的最大的变化是规范化。他给动画师规范缴纳五险一金，把公司搬进大型写字楼，找了财务和行政专职人员，开始部门化分工。原本做创作人的他，也转型成为制片人，用更精细的分工、更好的福利待遇，反哺公司里的动画师，“希望那些认为动画不是一个正式工作的人可以转变观念。”
铅元素的增长速度，某种程度上，也是国产动漫公司的发展缩影。
2016年，在参与《君临臣下》的制作时，铅元素迅速从25人扩张到60人规模，承担了动画片的分镜、设计稿、原画、作监、动画、上色、后期制作等程序。《君临臣下》在腾讯视频播出时，他们还要适应周更的频率。截至2017年，这部动画拿下了18.5亿点击率。
2017年播出的《降灵记》，铅元素的参与度更高，从前期造型设计和分镜开始介入创作，动画质量也进一步提高，该片一度位列百度搜索风云榜国产动画第二。那之后，唐礼尝试着从剧本阶段就开始参与动画制作。
铅元素的团队规模不断扩张，在招募动画师的过程中，唐礼也越来越感受到动画人才的不足。
他虽是动画专业毕业，但更多经验来源于自学和自我磨炼。高校里传授的课程往往不能直接运用于动画创作，为了让更多年轻人从学校到公司之间的衔接有更清晰的路径，唐礼想到了日本动画专门学校的做法，让学生在校期间就参与到动画制作中。
在承制动画之外，铅元素在七八年前就开启了动画制作培训业务。
作为一家业内一线的制作公司，他看到动画人才的匮乏，也清楚知道动画制作流程中可能产生的问题，所以能明确培训的目标，根据不同人的特长，引领他们发挥更多能量。
这家诞生于重庆的公司，先在重庆大学城设立培训点，再将触角延伸到成都和西安。他们将公司内部培训视为起点，逐渐在高校招募合适的学生进行两年制动画制作培训。这么做，既是为公司培养新一代人才，也以他们的经验为行业树立规范、储备人才。
“我们不断寻找优秀的老师，招收大学生做免费培训，优秀的就留在公司工作。从这个层面去考虑整个行业生态的问题。”几年过去，唐礼大概估算，经过他们直接或间接培训的，已有上千名动画师，宛如动画业的“黄埔军校”。
铅元素最高峰时，三地团队有150多名员工，现在精简到百人以内，结合之前的培训模式打造出一个“外包平台”，与动画师进行更灵活的合作方式。
所谓外包，唐礼有两种考虑。对资深动画师来说，有些人想回家乡小城市生活，铅元素接到的任务外包给他们完成，双方都获益。另一种是在校或刚毕业的大学生，在任务分配的过程中，铅元素可以考核新一代动画师的能力，让更多新人参与到具体项目中，实行弹性工作制。
唐礼说，铅元素的工资薪酬在行业内是比较不错的。入职即可购买五险一金，新人的月工资5000元起，资深的创作人可以达到2万多。
在中国动画行业，动画师的职业待遇并不高，通常被当作普通技术人员，尤其在资本面前，动画师在选题和风格方面的话语权有限。这既有中国动画产业发展时间较短，成熟度和产业链不够完善的原因，也是全球范围内动画师的普遍生存状态。
一位曾经尝试到日本动漫行业发展的动画师发现，日本普通动画师的薪水甚至比不上便利店员工，大部分基层动画师因为赶工和成本问题，创造力和自由度都有一定限制。不同的是，日本动画师有比较明确的晋升之路，知名动画师的薪酬颇有竞争力。知名动画导演押井守就是一路从助理晋升到原画师，再到导演的。
做原画师时，唐礼觉得，自己有一种“自己一个人画很难做出很大作品”的无力感。当公司逐渐走上正轨，他发现，当自己跳出原来的视角，再去回看创作人员，就能更好地思考他们能产出什么，适合什么，“动画公司的核心资产是人，是动画师。”
唐礼制作的动画主要是二维剧集动画，《哪吒2》电影爆火，也让很多人关注到了他们。他跟所有动画人一样，兴奋且期盼。他希望动画师的待遇能提高，“动画师要有好的技术、好的待遇，才能完成我们想完成的事情。”
唐礼透露，他们现在正在紧张地制作《凸变英雄X》，这个动画2025年4月全球同步播出，将在日本的黄金时段接档《海贼王》。他表示，自己的青春时期，看了很多日本二维动画，希望这部《凸变英雄X》可以让中国二维动画走向世界舞台，获得更多观众的认可。
吴丹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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